是风动

小园幽径独徘徊。

【利落】孽海记

利落和他们的儿女系列终篇。微刀,无考据。

按次序把利落的孩儿们都写了一遍,十分圆满,从此和写虐梗拜拜。


永璘进内廷时正当晌午,天上像糊了一层薄纸,兜搭不住水窟窿似的,稀里哗啦地就下起了凉雨。

许久未下过这样大的雨,毓庆宫庭里的重阳菊早已妥帖地覆了油布,总管太监进忠给十七贝勒卸了淌水的大红雨服,就见贝勒爷甩了甩辫稍,背着手大步进了继德堂。

碧纱橱后的西次间里的光昏灯暗,永璘为总管太监引到门边时往里一瞅,正对上定亲王的目光,不由往后一退,幸而总管太监机灵虚撑他一把,道:“诸位王爷来议事,皇上瞧着雨大,让王爷们在里边歇着,等着雨小了一同去养心殿问安。”

六月里十七贝勒府的家下人犯了事被捅到了刑部,皇帝发到宗人府一同办理,即是定亲王绵恩领的差事。事后皇帝还让定亲王去十七贝勒府宣旨,并斥十七贝勒约束不严之过,故而永璘一见这素日里端默持重的大侄子,还没能从六月的祸事里缓过劲来。

成亲王看幼弟难得心虚,放下茶盏执着折扇招了招,笑:“十七来了,外头冷赶紧进来。”

定亲王下了炕正要行家礼,就被一步跨进来的永璘扶住,听小贝勒嘿嘿笑:“你可别介,论年纪我可得叫你叔。”

“十七叔!”

定亲王气的耳根生红,抬头就看永璘一双眼黑亮如星跟围场上的小狐狸似的,不知又要说什么不着调没规矩的话,赶紧拉他上炕把瓷盏塞到他手里让他喝茶。永璘嘴里的茶叶还没嚼了一过,进忠就来请他到东耳房觐上。

味余书室案头的铜镀金四明钟上的铜针“嗒”的一动,明窗前一身石青常服袍的皇帝坐在炕上翻书,紫檀炕桌上摆了一只洒蓝描金菊花瓶,里面却插了两枝栀子花。

皇帝见十七贝勒来,把在手里摩挲了半日的白玉鸳鸯放在炕桌上。皇帝肃着面孔,隐在暗淡的光里的面影分外阴沉,让十七贝勒恍惚以为看到了多年前的皇父,自觉地就跪下来。

“又闯了什么祸?”

十七贝勒心尖颤了颤,寻思了半日他自六月来安分得很,连去避暑山庄都没自个跑去外边玩,乖乖地在清音阁听了几日的《劝善金科》,平白地遭了皇帝的冷脸算是什么事儿啊。这么一想,十七贝勒霎时心里踏实了,仰头对皇帝道:“臣弟没闯什么祸呀。”

皇帝敲了敲桌角,拿起角落里的一折黄缎皮的书,上无题签,递到他跟前:“怎么到汗阿玛跟前的?”

十七贝勒别开眼,想着这可是五月里他在养心殿的东耳房的书橱里找着的,后来他跟太上皇下棋,约定若他输了就物归原主,赢了就让太上皇赐给皇帝。

“胆子大了,敢跟汗阿玛要赏赐,还赌棋?”

“嘿,不是臣弟和汗阿玛赌,是汗阿玛给臣弟赐局,臣弟陪阿玛开怀。”十七贝勒说的理直气壮,梗着脖子跪行两步,“皇上,臣弟可不是为了您么。”

皇帝挑眉:“为了朕?”

十七贝勒眼神分外诚挚,拿过皇帝手里的书翻开那扉页,里面的朱印正是“永琰”二字,刻工朴拙,他指着那两字望着皇帝道:“您瞧瞧,圣讳在上。”

皇帝听着他胡诌本已是哭笑不得,看向那方朱印,目光却黯淡下来,拍了拍永璘的肩让他起来,窗外的雨声渐低,令进忠捧了折子去养心殿。

太上皇在三希堂正抱着个青玉如意临帖,彼时十公主竟随侍在旁,亲王们和十七贝勒请了安,太上皇便让他们在下钱粮前出宫去。永璘看着十妹妹给阿玛研墨,皇帝跪在脚踏上要奏事,父子一高一低,君臣天堑。

此年二月总理礼部并兼理户部的东阁大学士董诰已以丁母忧罢值军机。闰六月,圣驾移跸热河,素有足疾的东阁大学士王杰竟被诏随扈,于途中疾发,诏罢军机之职。八月丁巳,阿桂在京突然病逝,时圣驾未归京,即敕谕和珅掌军机领班,福长安次之,以沈初为户部尚书。嘉庆元年,太上皇即欲皇帝的恩师朱珪入值军机,却为和珅奏禀此乃皇帝市恩于师,不合国朝制度。幸董诰巧言劝谏,朱珪才免祸,却也左迁安徽。阿桂、王杰素与和珅掣肘,董诰文人狷介不预党争,如今军机之中沈初与傅森年老糊涂,戴衢亨与吴熊光秩卑言轻,明眼人皆看得出和珅与福长安已是权倾朝野。

永璘暗叹一声,瞧了太上皇一眼,汗阿玛已是耄耋之年,常常忘事,或许早已忘了如今谁主军机了。皇帝二月遭妻丧又遇着了百年不遇的交泰殿走水,不仅延及乾清宫,还把坤宁宫檐头都给熏黑了,闰六月又连吃了几个闷亏把军机处丢了,绵延两年望不到头的川楚乱事压在肩上,也难怪圣躬不豫,每回私底下对他都无甚表情。

他本要拱手,却见黑金嵌玉描金百寿字炕桌上放了一只白玉碗,碗上还刻了诗,里面空无一物。这碗似曾相识,永璘寻思半晌,方觉屋里的人都看着自己,道:“十妹妹难得进宫,儿子还没给颖母妃请安,想请十妹妹和儿子一起去。”

太上皇觑了小儿子一眼,瞧他亮着小狐狸似的黑眼珠子,不由摩挲着炕桌上的玉碗,眼神蓦地有些涣散。


十月辛丑,皇帝万寿,到圆明园奉三无私殿在太上皇跟前行毕礼,御正大光明殿受朝贺,午后奉太上皇到同乐园看戏。等皇帝侍奉太上皇回了九州清晏,才在星夜里回五福堂。五福堂已为太上皇赐名五福五代堂,皇帝在圆明园即居此处。待他缓步穿过回廊,却有人立在门前。

皇帝定睛一看,原是留在园子里的十七贝勒自个儿提了个剔红食盒,远远见了他躬了躬身子,唤了声:“哥!”

暖阁里燃起烛火,照亮了壁上的水月观音绣像,总管太监把食盒里的饽饽取来摆好,奉上了奶酒,皇帝摆手让他领人退下。

兄弟二人难得聚在一块,十七贝勒为了不让旁人说皇帝闲话,惊动了汗阿玛,悄无声息地自己溜了过来,就差个翻窗,叨叨地就说起生辰得吃饽饽,特给皇帝备了甜馅儿的。又说起流年不利,他们兄弟俩这年都够呛的。

皇帝和他碰了一杯,饮尽,放下酒盏幽幽道:“你少闯祸,朕少操心。”

十七贝勒酒量浅,平日里皇帝管束着才没闹腾出什么事儿。这回子没拘束地喝了几杯酒劲上头,没了平日里的正经,想着他皇嫂新丧,皇兄又举步维艰,汗阿玛年纪大了愈发倚仗和珅,让这些人跟皇帝顶心顶肺,他拉着皇帝又哭又笑:“哥,你瞧,今天你生辰,没人疼你,弟弟疼你啊。”

他说着就从食盒里拿了一个錾银莲瓣盒来,开了盒子递到皇帝跟前:“哥,我给你带了粽子糖。”

“永琰,今日是你生辰,就许你多吃两颗粽子糖。”

“额涅说好了要把这盒都给儿子的!”

“额涅说过吗?哎呀,额涅好像忘了什么事儿,永琰你自个先吃着啊,额涅找你阿玛去。”

紫檀供桌上的梅瓶里依旧是那玉做的栀子花,皇帝把粽子糖放到嘴里,静待着饴糖化开之时的松子香,犹是从前的味道。


过了万寿,皇帝忙于朝事,虽太上皇归政之时,曾言大事犹决于上皇,但川楚军事与朝中之务皆由皇帝总理,若有朝臣任免与军务之事,仍需上奏太上皇定夺。丁巳,太上皇下敕谕二月交泰殿走水之事,乃是承值太监不戒于火致有此事,仰赖神佛护佑,风势急转,又因步军太监竭力救火,不致酿成大灾。

敕旨谕:“天心仁爱,启迪朕躬及皇帝。我父子祇惧之余,尤深钦感...現在朕虽已传位为太上皇帝,而一切政务仍亲理训示,兹政事有缺,皆朕之过,非皇帝之过。”

皇帝得此敕旨匆匆从宫中赶到圆明园,在奉三无私殿里跪请太上皇收回敕谕,太上皇召了十七贝勒来,让他把皇帝请回宫中料理军务。十七贝勒在府里闷了许久,得了太上皇的命送皇帝回宫,又得了皇帝的命去圆明园伴驾。


十七贝勒每日陪太上皇听戏下棋逛园子,还遇着从喀尔喀回京的超勇亲王。亲王居绮春园旧居,乃是和静固伦公主下嫁时皇帝特地赐的府邸,永璘便乘机去绮春园串门,日子真是好不逍遥。成亲王好几回进园子见了他,都恨不得给他在他的洒金折扇上题“富贵闲人”四个大字。倒不是永璘不想要他以书学名世的十一哥的墨宝,可他怕他亲哥见着了把他弄到宗人府打一顿。

丙戌年,他哥得了十一哥的题字,因十一阿哥题诗后下署了自己新取的号“镜泉”,竟被汗阿玛下旨申斥,故而此后他哥对题字之事慎之又慎,连给他最喜欢的那柄六角竹扇题诗都是他生辰时磨了好久才磨来的。

永璘那时还在襁褓之中,后来听全谙达给他讲,他哥回了五福堂就掉金豆豆,他额涅把嗷嗷待哺的他放到乳母怀里,安慰他哥去了,但他年纪虽小性子不小,非要看到额涅才肯作数,把嗓子都哭哑了。

每思及此处,永璘就想不出皇帝哭的模样。据全谙达说,十五阿哥小时候也是小猴子似的,他额涅还带着他哥上房揭瓦,后来他哥才养成少年老成的性子。他问全谙达是什么时候,却见谙达眼里的光点点泯灭,轻轻叹了口气,让他快些歇息。

永璘思及此处,都忘了正和太上皇品画,太上皇见小儿子走了神,一掌拍在他额上,永璘捂着额后仰,呼了个“疼”字。

太上皇无奈看着这不着调的儿子,指着案上两幅画道:“到底如何?”

永璘俯身看去,一是明人文嘉的《莲藕净因图》,一是太上皇临摹的御笔,若是寻常人哪怕是要说万岁的画更佳,也要踟蹰一番以示诚挚之意,可十七贝勒在这宫里就未曾寻常过一日,他爽快地道:“汗阿玛此画颇得神韵,当是妙笔。”

“只是...”

太上皇早料到儿子有后话,放了笔管,斥道:“有话快说,谁教你话都说的不痛快!”

“嘿,儿子有话,可阿玛得恕儿子罪。”

太上皇又一掌拍到他额上,气的整个人都精神了:“敢和朕讨价还价了。”

十七贝勒捂着额:“阿玛,你怎么又打儿子,疼!”

“汗阿玛,儿子觉着这画太素净,还缺点东西。”

“哦?”

“阿玛,您瞧这个。”

十七贝勒执起笔管点了两笔,莲蓬之上隐约是只憩栖的蜻蜓,与画中净因为空之意殊不相衬。

太上皇扶着水晶眼镜一看,笑:“你这是干什么。”

“臣妾就是不喜欢简单的兰花图,越俗艳越好。”

暖阁里的珐琅炉上瑞脑生烟,如雾障隔断了女子满是嗔意的嗓音,太上皇望着孤单的蜻蜓,知她吃了醋不愿与自己说话。

“你真是不讲道理。”


入了冬,红墙绿瓦皆埋在了莽莽大雪之中,王公大臣每日从东华门一脚深一脚浅地进宫入值。人走在寂静的宫道上,响起一片碾冰碎雪的脚步声。都说瑞雪兆丰年,太上皇分外欢喜,从冬至到开春皆在亲预各项礼仪规程,正月初一明窗开笔,仍与皇帝一同在养心殿东暖阁明窗西,以万年枝题下吉语,共饮金瓯中屠苏酒,算来已是嘉庆三年。

皇帝正月辛未即奉太上皇移跸圆明园,十七贝勒早已听闻,皇帝今年明窗开笔的吉语未颁于天下。他见皇帝行礼斋戒如往年,也不好妄自揣测,只得去汗阿玛跟前帮皇帝尽孝。他的兄长侄儿皆有差遣,唯他一个没职事,太上皇见他实在闲得无聊,让他干脆在九州清晏好生抄前几年赐他的那部墨刻十三经,省得出去无事生非。

十七贝勒委屈得很,与太上皇诉冤,自己这些日子甚守规矩,昏定晨省一日没落下,要他抄书实在好生没道理。太上皇被他吵得脑壳疼,拍了案若他不抄书定定性子就滚出圆明园,十七贝勒心里再不服气,也得乖乖练性子。实则他年少时虽然顽皮,文武课业却也不输旁人,就是没规矩了些,净被年长的嫌弃。

永璘抄了两日,实在耐不住,太上皇知道他心猿难驯,让他来下棋,谁知这小子一眼就看中了他摆在案头的玉碗。

“阿玛,要是儿子赢了,这碗就赏儿子吧。”

太上皇把白子扔到棋盒里,一时都不知该气还是该笑,画画花里胡哨,连下个棋也不得安生,他指了指屋里的多宝格:“赢了你去挑,这碗不成。”

“儿子瞧着这碗上刻着的可是您的御诗呢,阿玛您连御诗碗都舍不得呀。”


“不成,这是你额涅输给朕的。”

太上皇说这话时一本正经,君威凛然,十七贝勒苦苦忍住笑意:“额涅还有输给阿玛您的时候?”

“皇上,这碗那时还是素胎的,怎么转头就刻的皇上您的诗!”

“魏璎珞,朕还没和你计较偷子的事儿,你倒敢嫌弃朕的御诗?”

“臣妾哪有!臣妾不管,这碗可不是臣妾要的那个。”

再过四个月,窗头的栀子花就要开了。太上皇拈须,思及那天下唯一一个敢嫌弃自己诗作的人,眯了眼道:“可不是么,明明是她自己讨的玉碗,竟还给了朕。”


六月里,太上皇偶感小暑,十七贝勒在园子里侍疾,调理了一月方才好了。皇帝思忖着今年是否要移跸热河,太上皇却谴了身边的总管太监宣旨,今年避暑山庄之行照旧。皇帝忧心太上皇的身体,每日都要看太上皇的脉案,并召太医相询,七月才奉太上皇圣驾幸热河。

八月,川东乱首王三槐被俘,经年未定的川楚变乱总算有个振奋人心的消息,太上皇敕谕恩加和珅为一等忠襄公,福长安为侯爵,明亮、德格楞等人各有赏,并加军机行走戴衢亨卿三秩,仍署户部右侍郎,阿桂之子那彦成仍在军机学习行走,兼署工部右侍郎。

此后,皇帝连下数道谕旨,直指各部省亏空之事,令户部自今年始清查部省与漕政的亏空烂账。一时间,六部与省台人心惶然。只是皇帝的谕旨却如一颗石子投入浊流之中,只浮泛了两圈涟漪,却见不了底。

十七贝勒到松鹤斋后头的继德堂,见皇帝难得闲下来倚在炕上看书,十七贝勒行了礼起身时瞧了眼,竟还不是皇帝平日里翻的经史,也不是最近最爱看的《湖广通志》,而是那本他从养心殿东耳房寻来的黄皮书。

此是一戏本,封面墨刻《孽海记》三字,他瞧过两眼,是小尼姑下山的唱段,这还是当年南巡时额涅从江南得来的。阿玛那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当什么都不知道,让她额涅悄悄把戏本捎回了养心殿。那朱印,是额涅病里无事,和他胡侃汗阿玛到底有多少方印章,起了兴要刻一方。娘俩争执许久,都不想自个儿的名字遭这个殃,汗阿玛的圣讳又不敢乱刻,只得拿他哥的名字练手。

他坐到一旁,炕桌上的天青三足炉里香灰已冷,皇帝自顾的翻书,看到兴处还敲起了炕桌。永璘和着皇帝的音节哼唱着调子,倒像他们小时候悄悄在五福堂里打板唱曲时的模样。他忽然想起全谙达对他说,皇帝也不是打小就沉静端稳,可皇帝在他跟前却从来都是兄长。

那时他还小,抓着粽子糖就往嘴里塞,延禧宫的花影里,额涅把他抱到秋千上将粽子从他手里哄了去,就让珍珠嬷嬷收起来了。他急的拽着秋千绳子哇哇大哭,十五阿哥抱起他,把粽子糖分开了两半,一半给他,一半放在银盒里,答应他明天再给他吃。

额涅常念叨,哥哥宠坏了他,可哥也常常捏他的脸,捏着捏着原本戏谑的目光就柔和下来,捧着他的脸,郑重地说:“永璘,你要好好长大,要长大成人,听见了没有?”

等他晓事后才知道,原来他不止一个哥哥,他的小哥哥,在丙戌年的暮春里,和那只延禧宫墙头的燕儿风筝一起,断了线,没了影,飞去了红墙里的人再也瞧不见的地方。


八月甲辰,太上皇万万寿,皇帝谴官祭陵寝寺观,率皇子王公大臣诣澹泊至诚殿行庆贺礼。乙巳,正值秋分,碧空澄净如水,皇帝本想奉太上皇到清音阁听戏,甫出松鹤斋却见超勇亲王拉旺多尔济竟候在门外。亲王向皇帝见礼,道太上皇今晨想去永佑寺走一趟,见皇帝昨日夜里仍案牍劳形,不忍让皇帝大清早的伴架,便让他候着皇帝。

皇帝纵马赶到琉瓦重檐的山门前,黄衣喇嘛引圣驾入寺,直过琳琅殿阁,到了后殿的净室门前。不知是否是方才过于匆忙,皇帝心如擂鼓,他站在门前平复半晌,才撩摆抬步入殿。

太上皇坐在圈椅里,见皇帝入内、行礼,指了指对面的椅子,道:“坐。”

棂窗外的天光入照,净室中的芥子微尘皆静默在光雾之中。皇帝端坐在楠木椅上,冠帽压不住婆娑白发的养心殿总管太监给皇帝奉上茶果,黄地梅鹤盘里盛了奶饼酥糖与糯米团子,太上皇见皇帝紧绷着脸拘束的很,道:“皇帝先用膳。”

从前未曾有过阿哥在皇父跟前用膳的常例,哪怕践祚之后,皇帝侍膳也不曾与太上皇同案饮食。皇帝默了半晌,才低声应喏,执起玉筷夹了块酥糖咽下,却听太上皇蓦地轻笑:“你啊,还是爱吃甜的。”

皇帝颇有些尴尬,宫里的规矩,皇帝与皇子的膳食喜好皆不可示人,便是皇后亦不可探听,故而他已过而立却嗜甜之事并未有多少人知。

“谢汗阿玛赏克食。”

太上皇把手里的经折推到皇帝跟前,让他诵经。皇帝展折观之,是《仁王护国般若波罗蜜多经》。

“劫火洞然,大千俱坏。须弥巨海,磨灭无余。 
梵释天龙,诸有情等。尚皆殄灭,何况此身。 
生老病死,忧悲苦恼。怨亲逼迫,能与愿违。
爱欲结使,自作疮疣。三界无安。国有何乐?”

皇帝的诵经之声回荡在净室之中,他未从经卷之首始诵,径直念着《护国品》中佛弟子对普明王所说的佛偈。

太上皇看着背光而坐的儿子,想起此年明窗开笔,他的嗣皇帝立在正月开韶的晨光之中,执万年枝在纸上朱笔题了四个字——“咸与维新”。辛卯年,他东幸岱岳,在泰山上以山海三政青圭奉祀天地之时,他还是个望着苍莽群山与浩渺云海而心旷神迷的孩子。可如今在他这佝偻着朽躯的老柏树跟前,昔日的幼子已是天地之间的巍然玉山。

“皇帝,何谓咸与维新。”

“回汗阿玛的话,王吏无德,奸渠陆梁,烈于猛火,炎及昆冈,余人久染污俗,故必更新之。周虽旧邦,其命维新。”

“朕平金川与廓尔喀后,川楚继乱,部务繁重,军需兵饷皆需人筹措,有些人是忠臣清流,却无料理银子的才能。皇帝,万事过刚易折,你可还记得祖训是何?”

养心殿东壁高悬圣祖仁皇帝四句箴言:敬天法祖,勤政亲贤。事止四端,义该万理。

丙戌年,他握着那柄题了“镜泉”的扇子,愧疚自己连累了兄长,更不解汗阿玛为何下旨申斥此等微不足道的小事。

“永琰,你要记着,你的阿玛先是君,才是父。”

乙卯年,正大光明匾后的玉匣开启,他坐到了皇父曾经的位置,身负社稷重黎,他终于明白了额涅的那句话,因为他亦是,先是君,后是子。

“儿子谨记。”皇帝跪到地上,仰头目光灼灼地望向皇父,“皇父用兵四方是为了社稷,如今川楚之乱已有定数,不破,难立。”

“颙琰,天下粮仓若无看守的猫儿,又有谁去捕鼠,谁去积粮。川楚生变,千万银饷才填了两个省的窟窿。朕知你素来亲近清正之人,可水清水浊,斯流万载,若无浊水,亦不成流。”

“可若猫儿贪得无厌,食人食而不知检,便是蠹。汗阿玛,敬天法祖,当以天命为上,然亿兆生民降于大清亦是天命,若民困穷途,谁又能保大清万年?”

就如他年少之时,额涅方成为兰宫领袖,已无拘声名,盛夏却仍命宫人于宫道之上搭起凉棚,予那些王公们视为奴才的人一丝凉意。

就如辛卯年御驾东巡,额涅带着他从衍圣公府中跑到曲阜城外的墟市里,他曾看到的圣人之土原非全是褒衣博带的彬彬儒士,还有蓬头垢面为了一块土面馍馍而奔波的庶民。

就如他额涅曾经对他说:“额涅从前也是奴才呢,永琰,谁生来就有尊卑之别呢?若你以尊者临人,就不会知道你与卑者一般,亦是肉体凡胎。”

太上皇眸色晦暗难明,唯有供桌上的酥油灯无声燃起一缕青烟,青砖的深藏了多年的凉意,隔着石青常服一点一点漫上皇帝的双膝,良久他听到皇父沉沉的笑:“儿子,你大了,主意也大了。”

太上皇撑着桌案起身,领着皇帝从净室的小门而出,登坛而上,走入一座六角画楼之中。楼中四面皆悬黄幔,帷幔之后乃是大清历代帝王御容。皇帝御极后虽也曾谒永佑寺,却还未曾到过此楼,太上皇和皇帝一同拈香叩拜,君臣二人静默无言。

踏出御容楼之时,云散碧空,天际的明光乍至,晃了太上皇的眼。耄耋之年的君王脚下虚晃,周遭惊呼一片,皇帝却已大步搀住了皇父。太上皇眼前日影斑驳,他仰头望向皇帝震恐的面容,是他许久未见的模样了,在身上养了六十年也压了六十年的帝王威严竟顿然消释。他倚在儿子的怀里,听见不远处的佛楼里梵音渺渺,如梦如幻。原来菩萨身,有了爱欲,也不能金刚不坏。


九月皇帝奉太上皇回銮,驻跸圆明园,皇帝每日亲自侍奉皇父,十七贝勒好几回去乐安和都见皇帝坐在阿玛榻前出神。他心知皇帝这回是真的受了惊吓,约莫还梦回二十三年前正月的夤夜里养心殿东耳房的旧事。

——君臣父子,终归还是父子呀。

若非如此,又何来三十七年孜孜不倦的鞠养与训诲,又何来二十五年来的不能言说的期盼,又何来对金杯共汝的容忍,江山相托的苦心。

重阳后,太上皇迁居长春园思永斋。

思永斋东西仿水木明瑟各有石砌西洋水法一座,汲引湖水为井泉,环以石雕鱼龙,水自鱼龙口出,栩栩如鱼龙吐珠。太上皇还未归政时,闲暇时常燕居于此,乃是万岁密不宣于人的天地。纵是十七阿哥也只在水法里偷偷放过红鱼,想着有一天那鱼龙吐泉时,瞧一回鱼跃龙门的奇景,但他也未曾进过皇父的内居。

十七贝勒去思永斋问安时,正遇上要去侍膳的皇帝,他打听今日固伦公主亦进了园子,这会子估摸着正和他汗阿玛享天伦,他哥俩过去也干站着。却不想路上遇着十妹妹,只说太上皇还在歇觉,德胜谙达让她先回去。皇帝闻此不动声色,与公主寒暄了两句,也不谈额驸家的事,即抬步往思永斋去。


德胜见了皇帝来,也道太上皇才起身,请皇帝和贝勒在外稍候着。永璘看向那花木掩映的玻璃窗,只见窗边的珐琅西洋钟的钟摆左右摇摆,晃得他晕乎起来。待他有些浑浑噩噩地进了思永斋,只见暖阁里的陈设与养心殿天行健并无太大不同,从前在五福堂的青玉兰亭插屏遮隔了书室与外间,紫檀几上的珐琅彩缠枝莲纹双连瓶里插了一枝栀子花。袅娜如白玉真仙的栀子花和那青蓝二彩为底间以繁复花饰的双连瓶殊不相衬,连随了他汗阿玛喜爱浓墨重彩的瓷器的永璘也禁不住心里犯嘀咕。

太上皇把皇帝召到书室,让十七贝勒在外头等着,等皇帝奏事毕,德胜才奉命引永璘进去。

书室之中案上笔墨全具,皇帝带来的奏折还齐整地放在一旁,永璘行礼后,见太上皇在饮茶,便大着胆子将目光逡巡而去。窗外碧水鲜澄,湖山如画,其余三壁皆有贴落,他转溜着眼珠子,一一看去皆是汗阿玛燕居之画,却在看到太上皇书案正对着的贴落时怔住了目光。

他细细看去,画中乃是一与思永斋仙楼一模一样的楼阁,壁上绘着思永斋仙楼里的竹石牡丹图,琉璃镶嵌的花窗洞开,一角髻红衣童子正在窗前向窗外人招手呼引。而童子身旁,乃是一女子,半隐在琉璃花窗后,无言地从仙楼里望来。

“哥,是你。”

永璘转身看向皇帝,见他也望着那贴落失神。他再回身望去,画中女子珠眸澈然,却太过沉静,或许是逝水把画像里的她的魂魄也带走了,离却红尘,她或早已登仙,却已不是他小时候见过的模样。

太上皇食欲不振,这两日都只用了一碗羊奶山药羹。他素重食补,只是到了今日却无论如何也吃不下了。十七贝勒看他阿玛抱着手闭目养神,假装瞧不见皇帝给他盘子里夹了块奶饼,拿起牙筷撩摆坐下:“阿玛,儿子陪您用膳!”

皇帝低斥:“永璘,放肆。”

太上皇却拿眼珠子瞅了小儿子半晌,叹道:“得得,都坐下。”

从思永斋出来,十七贝勒自觉地去领罚,皇帝见他蔫头耷脑的模样,拍了他脑门一掌,十七贝勒捂着脑门嘀咕:“怎么都爱拍脑袋。”

皇帝让他打哪来回哪去,闭门思过也不必了,只是以后来园子请安不许再如今天这般没规矩,若是气着了皇父,让他自己去宗人府领板子。

永璘知道他皇兄对他素来雷声大雨点小,从小到大他在宫里没规没矩惯了,连四九城街谈巷语都晓得这皇城里头有个爱听曲儿的纨绔皇子,小时候还爱往宫外跑到街上乱窜,大了也不堪重任没个差事。可到顶了他哥也就是拿戒尺追他,还没一回追上的。他拱手“嗻”了声赶紧脚底抹油地开溜,却听身后有追来的脚步声。德胜谙达小跑而来,喘了两口气,将一剔红福字盒递给他,说是太上皇赏给十七贝勒的。

他与皇帝面面相觑,拿开了盒盖子,里面卧着一只温凉剔透的玉碗,碗上刻着的是太上皇的御诗。

永璘怔然看了半晌,阖上盒子谢恩,不知为何嗓子眼酸的很。他是汗阿玛的儿子,也曾在心里埋怨为何他是阿玛的儿子,可幸而他只是阿玛的儿子。他向皇帝告退,退了两步似想起什么,顿住了脚步,对皇帝说:“哥,阿玛有弟弟看顾着,您放心。”

皇帝嗫嚅半晌,终是什么都没说,看着幼弟的身影消失在月亮门外。他回首向身后泉溪潺湲,幽鹭孤栖的殿阁一望,终是举步而去。

太上皇拄杖站在殿门后听着儿子们的脚步声一个比一个走的远,他跨过朱槛,门外的银杏枝叶婆娑,木落俱下,似迟暮的夕阳碎落了满地。他徐徐走到书室的明窗外,隔着琉璃窗向里望去,冷清的內室空无一人,五福骈臻灯下的仙楼里的女子侧影也看的不分明。

他弯眉浅笑,仙楼终不是仙楼,以她的性子,如何肯到那玉宇琼楼里做个无欲无求的清虚仙人?


从今去把钟楼佛殿远离却,
下山去,
不念弥陀般若波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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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丙戌年,乾隆三十一年。

辛卯年,乾隆三十六年。

居住地问题:嘉庆年,老四虽然修了皇极殿但他住养心殿,十五住毓庆宫(我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要修皇极殿...其实他好像也不住宁寿宫,所以他修了那么多房子最后都是浪费........)圆明园,我知道老四还是住九州清晏,永琰我也不知道他住哪儿,想到老四嘉庆年把五福堂改成五福五代堂还赋予了五代同堂的政治意味姑且视作永琰的居所。

太上皇和皇帝关系问题:权力分配上,看实录皇帝还是管了百分之九十的事(可能要请示下他阿玛,但谕旨是他下的),总之就是一个老四最终负责,但实际上很多政务都会永琰拍板那样子。除了军机处成员永琰肯定是不能拍板的,甚至他都不能干涉。

里面的党派问题:大概是和珅、福长安的老实干派,阿桂代表军功派,王杰董诰朱珪属于翰林派,戴衢亨是皇帝想提拔的新实干派人才。由于老四实在太抬举和珅,所以基本上和和珅一党不对付的都支持皇帝,王杰他们和阿桂未必有什么交情,但由于阿桂和和珅形同水火,王杰他们和和珅简直一遇到就开启嘲讽模式,所以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原则他们基本上不会阻止皇帝清理和党......(我怀疑老四是故意树靶子给十五挡枪的.....)


顺便推荐一波直观了解十五个人品性和才华的书:《味余书室全集》,电子版国图网站古籍阅览可看,总之他是个博学多才,读书巨多的娃。他的书斋一个叫味余书室,一个叫知不足斋,他本人说起这个名字是因为仰慕鲍廷博知不足斋藏书之多,所以和鲍氏取了一样的斋名(感受一下他的读书藏书和学术热情), 他老师朱珪号知足斋(师徒感情也是非常好了)。还有一个藏书室叫宛委别藏,所藏是即是今所谓《四库未刊书》,清代大儒也是乾嘉学术最重要的推动者阮元为这部藏书编撰了书目提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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