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风动

小园幽径独徘徊。

【玉露现代向】是风动 一念


他的身后是有一颗永不陨落的星辰。

润玉已然忘记了是在哪一年哪一月哪一天和邝露初遇,似乎在他半生岁月里,她就自然而然的出现在他身边,就如空气一样自然。

年少的记忆已经被时间的刀刃划的伤痕累累,在四岁那一年他进入那个陌生的大宅里时,他便明白了什么是分离。

那时尚不知事的他守着与妈妈的约定,以为终有一天他可以离开这个空荡荡的大宅子,离开那个要唤作“爸爸”的人微冷的目光,重新被妈妈牢牢地抱在怀里。为此,他不惜挨打也不肯唤他父亲的妻子一声“妈妈”。

时光如水,他的母亲再也没有回来,荼姚用嘲讽的目光看着他再次因为称呼而惹得父亲和爷爷勃然大怒,被关在漆黑的杂物间里。门外的女人对他说,你的妈妈早就把你丢在医院不管了,她已经嫁给别人了,她不要你了。

那时他才明白,原来他一早就被抛弃了,只因为他的心脏先天就受到了命运的诅咒。

幸好,他有弟弟,还遇到了锦觅。

小时候,因为私生子的身份,他在学校里总是被欺负,后来虽然不知为何再也没人敢当面欺凌他,只是那些流言还是传到了旭凤耳中,旭凤为了护他和别人打架。他自然逃不过家里的惩罚,爷爷罚他在杂物间里跪一夜,而旭凤断了一只手,也跪在杂物间门外对他说:“哥,一人做事一人当,是我的错,我陪你一起受着。”

他们家家法森严,旭凤性子执拗,最终他们跪了三个小时,那天晚上他给旭凤揉膝盖,旭凤单了一只手给他揉,润玉没有问他为什么要对自己好,因为他知道,他们是兄弟,是不分彼此的。

而遇到锦觅也是那件事后,荼姚分开他和旭凤的学校,他在冬日夜里孤独地等着车,想到了妈妈温暖的怀抱,想到他也曾经等待着妈妈的到来,竟然忍不住落下了泪。那个如小鹿一般的小女孩小心翼翼地挪到他身前,柔声问他:“你怎么了?”

他狼狈地擦干眼泪,看着她清澈如水的眼神,竟鬼使神差地说:“我想我妈妈了。”

“你妈妈去了很远的地方吗?”

他愣愣地点头,看着她脸上绽开了笑,牵着他的手安慰他:“没关系的,我的妈妈也去了很远的地方,爸爸说她一定会回来的。”

他知道他的妈妈不会回来了,可他有了生命中除了妈妈以外的温暖。

后来等他上了中学,才知道锦觅家与他家是远交,爷爷那时做了主,给他们私下定了娃娃亲,却没有告诉他们。他是偶然听到荼姚的小侄女嘲讽锦觅是“私生女”才知道荼姚十分庆幸是他润玉和锦觅定亲,没有影响到旭凤的前途。

他根本不在乎锦觅是否是私生女,也不在乎她对自己的未来的影响。他的路只要是和所爱的人一起走,无论前方是泥泞满地还是断崖绝壁,他都甘之如饴。在知道锦觅遭际的那一刻,他仿佛遇到了另一个自己,他坚信她是唯一能够理解自己全部的人,这个人是他在困顿的人生里唯一想抓住的光,是他想要呵护的软肋。故而他小心翼翼地隐藏自己的阴影,将自己所有的光明给了她。

他以为锦觅和他是一样的,直到那一日他看到学校的演奏会上锦觅欣然地收下了旭凤送的花,一直抱在怀里,脸上泛起红晕,他才意识到了他们错位的危机。

他的执念让他心里眼里再也看不到别的女人,他的小尾巴也是那时候默默地跟在他背后。那一天,他一转身竟然第一次发现他在望着锦觅的时候,邝露也在望着他。

见他突然投来的目光,邝露有些尴尬地眨眨眼,垂下了头,他在心底冷然一笑,擦过她的肩离开了剧场。

他从小就知道,人不会没有目的地就与另一个人亲近,除了锦觅、旭凤和没心没肺的彦佑,他身边形形色色的人都是为了从他手中得到想要的。他一开始以为,邝露也是如此,她一直没有行动不过是谋算着时机。

可是从初中到高中,她除了也加入了围棋社外,甚至都没有与他手谈过一盘棋。

她一直坐在他身后的位置,他能感到她不时停驻的目光,然而有时他转身,她也会埋头在她最不擅长的数学题里,咬着笔不知他在看她。

他第一次觉得他并不能完全看透邝露,也是第一次觉得一个人有趣。此念一起,他发现他竟也不自觉地开始关注着坐在他身后上课鲜少走神下课鲜少活动的小姑娘。她实在有些太安静了,明明他们也算熟人,但她在他面前总是保持着沉默,默默地替他料理围棋社的杂务,亲自提前好几个小时去看他的比赛,为他整理活动室和偶尔凌乱的桌面,甚至是照料锦觅送的昙花。

即使是他倒下的那一刻,也是她第一时间冲到他身前,明明慌乱地战栗着流泪,还强自镇定地拿起他的手机拨打急救电话。

他在医院睁开眼睛时,耳边无生命的心电图声依旧是他小时候做手术时的音调,而她伏在床边,干涸的泪痕在白净的脸上斑驳成粉色的印子,她的手很温暖,覆在他的手背上。

他的心不受控制地悸动了,可是他很快就克制住,他曾在心中发过誓,此生爱一个人便绝不会将心的一分一毫再给旁人。

那时他已知道锦觅和旭凤相恋的事,可是他绝不会背叛自己的初心和誓言——无妨爱我淡薄,但求爱我长久。唯有锦觅才是他得到爱和温暖的希望,而他亦以全身心的爱献给她,无论她是否还记得那年无星的冬夜,她曾温暖过一个孤独的小男孩的手。

故而,当他知道因为活动室忘了关窗导致昙花被狂风骤雨打坏的事,才能抑制住安慰那个照顾受伤的爸爸一晚的小姑娘的冲动,才能在那场唯她和彦佑到场的青年赛后,决绝地掐灭她的希望。

人一旦有了希望,就会贪心,就会痛苦,个中滋味,他最了解。

可是邝露还是一如既往地在他身后,只要他转身就能看见她,仿佛照顾他安慰他是她必须要做的事,无所谓何求何报。

他记得那日他因看到锦觅和旭凤偷偷牵手而陷入阴郁之中,邝露打开活动室的门逆光走来,把自己做的一个养昙花的小温室架子放到他跟前,还双手递给他一道平安符:“这是我姨求的,听说很灵保平安,送给你吧。”

他没有接过,淡淡地看了那个一看就知道花了心思做的温室架子说:“这是什么?”

邝露摸了摸后脑的马尾辫子,不好意思地说:“这是我做的小型温室,上次的事是我的错,不知道这个对昙花越冬管不管用。”

他想到那剜他的心的锦觅和旭凤的暧昧画面,那无以言喻的晦涩情感让他气血上涌,脱口而出:“既然不知道有没有用,就不要做这种无用功。”

话一出口他才意识到自己在说什么,已经来不及收回,邝露的脸色煞白,颤抖着声音对他说:“对不起,真的很对不起。”

他如鲠在喉,说不出一句话,悔意从他心底蔓延开来,他看到她眼里的光芒迅速熄灭,想到了同样陷入黑暗的自己。

她却还是一鼓作气地把平安符塞到他手里,勉强地勾起笑容:“这个平安符你还是拿着吧,如果你有什么不开心,骂骂我也挺好的。”

她后退一步,正要离去,他清楚地领会到她所给他最珍贵的一颗真心,可是与其痛苦失望,不如挥剑断情。她想要的,他现在给不了她,将来的命数更无法预料,他阖上眸狠下心来,哑声唤住了她:“邝露,除了锦觅,我不会再有别人了。”

他没敢看她的神情,只听到她说:“我,我没有那个意思,给你困扰了,对不起,润玉。”他听到她急促的脚步声响起,他知道,她哭了。

重遇生身母亲是意料之外,但他更觉得痛的是,为什么要和邝露有关?

他从小没了妈妈的爱,而邝露却是全数承受了他妈妈的关怀,她是他的小尾巴,却突然变成夺走他妈妈的人,润玉想恨,但每每见到她小心翼翼地望着自己,却在目光交错的一刹那像犯错的孩子一样垂下眸,他就无法恨起来。

那一天他借着彦佑终于见到了离开他十三年的妈妈,压抑了十三年的失望不甘与愤怒喷涌而出,惊涛骇浪淹没了所有的暖,实则他踏出邝露家门的那一刻就已经后悔了。而邝露追来机场找他,告诉他他的妈妈没有不要他,只是因为那时实在无力承担他的医疗费才和父亲定约不再来看他。他的妈妈后来也曾试过接近他,甚至不顾一切带走他,却不幸遇到了犯罪团伙惨遭拐卖,直到邝露的父亲邝巳作为证据采集跟着大队去灭掉那个团伙时,他的妈妈才被救出,才会嫁给了邝露的爸爸。

那个夜晚,妈妈的死亡,无从追逝的绝望让他不自觉地把愤怒再次倾泄给了邝露,他明白她的痛不比他少,可他无意识中已经把她当作世上唯一一个能包容自己的善与恶乃至全部的人。他在她面前从不需要掩饰什么,甚至不必隐藏那他心底最黑暗的深渊。

明明是对最亲密的人才会有的肆意,但这个人却一直在他身后,保持着不让他厌恶的距离,不敢再向前一步。

那一晚,她面如死灰地道歉,她终于被他亲手推开,所谓咫尺天涯,不过如此。

他自然猜到,妈妈的遭遇和太微荼姚有关。为了真相为了报仇,他选择放下一切做爷爷对抗父亲的棋子,蛰伏着等待一举夺下整局棋的契机。

在那一片虚无的废墟里,他重新拾起了锦觅给予的希望,连彦佑都不明白他对锦觅的执念。可他很清楚,已经在深渊里的他,除了对锦觅的爱这一点的光,什么也没有了。

他的身后再也不会有默默注视他的目光,只有无尽的尘埃浮浮沉沉,最终沦为无底的虚空。

慧极必伤,他的心脏吃不消他的欲望和抱负,他再次面临死神的弯刀,但这一次他却觉得松了口气。经历众叛亲离,生离死别的绝望,死亡其实也并不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

可是有一人不允许。

润玉没有想到会在医院遇到她,在行色匆匆的人群中,他一眼就看到了穿着白大褂的她,正抱着病历夹蹲下来帮安慰一个迷路找不到家长的小朋友。

他知道她高考没有选择医学,彦佑也从来没说过她转专业的事,他疑惑地望向身后一脸无辜的人,彦佑摊手说:“你也没问啊,何况邝露说了,不要跟你说太多她的事儿,免得你烦。”

不远处的小朋友被慌忙赶来的家长领走了,他听到她叨叨絮絮地叮嘱家长下次要小心些,就想到了高中他昏倒后她突然变得话多起来,每天都叨叨絮絮地叮嘱他按时吃饭好好休息不要劳累。

只是她一转身朝着他的方向看了一眼,眼睛倏地睁大,竟然僵在原地。手中的病历掉在地上,她似乎被惊醒了,弯下腰收拾了一番,急急站起来转身正要离去。他身后的彦佑高喊了一句:“邝医生,你走什么呀?”

会诊的时候,她的师傅是他的总负责医生,而她自然而然地负起直接责任医生的担子,还因为那时那起他用以彻底击垮荼姚家族的并购案,她住进了他家成为他的家庭医生。

他原本以为经历了过往的纷扰,她会拒绝。只是她又开始无微不至地关注着他的健康,他的每一次检测她都会在病历上书写具细无遗的笔记。好几次他都看到她枕着厚重的资料伏在台灯的圆光下入眠。

甚至在他深夜决策时,她还会敲敲他书房的门蹙着眉敦促他去休息。为了他连日高强度的会议,她常坐在一边敢怒不敢言。

知道有一个人比你更在乎你自己的命,是一种很奇妙的感觉。他遇到的这个人在他面前,不仅收起了所有的锋芒,敛起所有的光彩,且一呼一吸都只想着他的喜怒哀乐,却又掩盖着不想让他察觉到分毫。这是他第一次不知道应该拿一个人怎么办。

太近违背他一心人的原则,太远他舍不得,唯有维持着目前的局面,做一个听话的病人。

本来清冷的璇玑楼也因为邝露而一下子有了人间烟火气。锦觅从不会留宿,更不会用厨房,连来探望他都没有表现出超乎寻常的亲近。而邝露仿佛怕他病中营养不良,每日费尽心思给他调理饮食,甚至连衣服都会事先帮他烘暖才给他。

她在他家里的忙碌似乎不亚于她在医院的忙碌,他的小尾巴兜兜转转还是回到了他身边,可是她似乎更加拘谨了,处处注意自己的分寸,吃饭会拉上彦佑坐在他的最远端,早起晚睡绝不与他同步,他在客厅她必在房间,若屋子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她便会找借口出门,同时把紧急按铃体贴地摆在他跟前。

太体贴,又太疏离,理智告诉他明明这才是最好的距离,他却隐隐地觉得不舒服。

在他的软硬兼施,用尽手段后,锦觅终于答应了他的求婚。

那一晚邝露藏了心事忐忑地走进他的书房,他也瞥见了给她暗暗鼓劲的彦佑,还以为彦佑又跟她说乱七八糟的话,情急之下他勾起一个粲然到过分的笑,告诉她:“邝露,锦觅终于答应嫁给我了,没想到她这次答应的这么快。”

她的脸色血色尽褪,他明明看到她鼻子发红,眼眶里泛起水雾,却还是维持着笑容对他说:“真,真的吗?那太好了,恭喜你和锦觅了,一定要幸福啊。”

她的泪还是掩饰不住的落下来,他见她再次慌乱地拭泪,多年前他毁掉她的希望的场景再次重演,她惶恐地解释:“对不起,我是太高兴了。你和锦觅终成眷属了,一定要长长久久,百年好合。”

他忍住那股油然而生的把她拥在怀里的冲动,缓缓颔额:“谢谢你,邝露。”你无需我说对不起,那句对不起,他一生也无法安然承受。

锦觅的逃婚也是他的意料之中,接受他的求婚后她就从未安分地等待既定的结果,她和旭凤私下见面,他从来都是知道的。他们以为能瞒住他,不过是他在纵容。

可是在真真切切地面对他曾经最相信的两人背叛的的那一瞬间,他还是陷入了彻底的绝望之中。那条名为“玉心”的项链,与他最后对锦觅的爱意和对旭凤的情义一同摔在地上。他以为玉心不碎,他却会粉身碎骨,但是他身后的邝露终究还是接住了他。在茫茫白光里,他听到她唤他的名字,感受到她的手紧紧握住他的,一如当年一样温暖。

等他终于一念转起,明白了自己真正想要的,真正要去珍惜的人是谁的时候,彦佑曾戏谑地问他记不记得第一次见邝露是什么时候。

他在记忆里追寻半晌,只记得初中开学那日,从白兰花树的婆娑树影里走来的小姑娘。

彦佑奇怪地看着他:“啊,你不知道啊?”

见他有些茫然,彦佑继续道:“小学的时候,你被隔壁班那个几个人围着扔纸团,那时是邝露看到了后告诉了老师,还用着她大队长纠察纪律的名义亲自上门把隔壁班的亲自教训了一顿。那时露露可凶了,简直学校里的大姐大,放话以后谁敢欺负一班的润玉,就别怪她不客气。所以你那时才过了好一段安生日子呀。 ”

彦佑叹了一声:“不过你两耳不闻窗外事的,不知道也正常,后来邝叔叔调到了别的区,邝露也转学了,等邝叔叔调回市里,我们都初中了。”

原来她一直在他身后,在他无知无觉的遥远的过去时光里,她已经在那里了。他曾以为他的生命里只剩下沉沉的黑夜,原来他的身后一直有一颗永不坠落的星星,那颗星星的光芒虽然微弱,却固执地想要燃尽最后一点身躯照亮他和他脚下的路,只要他回眸,就会看到她一直望着他。

他对她总是在后悔,但他最后悔的,是没有在一开始就看到她,然后握紧她的手与她并肩,如同握住天边最亮的那颗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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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随一念,万事都有机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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